作者 | 賈輝
編輯 | L
題圖 | 鼓樓西戲劇
和張本煜見面，是在鼓樓西戲劇《枕頭人》2025 首輪巡演的廣州大劇院站，和他一同抵達演員休息室的，還有一盒荔銀腸粉。" 很期待來廣州巡演，這邊特別多好吃的。"
采訪伊始，張本煜幫我拉開了椅子，把寬敞的、房間正中的位置留給了我，自己擠進了對面的小角落里。聊到有趣的地方時，張本煜會像個害羞的孩子一樣低下頭，一邊用手背捂住嘴角，一邊把笑容埋進臂彎里。想問題時，張本煜喜歡像《哆啦 A 夢》中的大雄那樣，雙手放到腦后，伸著懶腰望向天花板，認真想一會后，不疾不徐地回答。
你很難把眼前這個頭發微鬈、大眼睛，舉止紳士、溫柔，聲音充滿磁性的男子，和你早先在熒幕上看到的兇神惡煞的犯罪分子、亡命天涯的殺手、吊兒郎當的混混聯系起來。身邊的朋友聽聞我要采訪張本煜，眼神充滿不解：" 你怎么敢跟他說話？"
這讓我想起張本煜分享的，他最近在看的日本漫畫《冷面天使》，主人公北野誠一郎長著一張兇神惡煞的 " 壞人臉 "，身邊的人見到他都退避三舍。然而他內心卻有著天使般的純良和溫柔，每天最擔心的事情不過是：好不容易用發蠟壓平的頭發，可千萬不要不聽話地豎起來。
而不是張本煜 "
" 廢棄塑料堆成一座座小山，我就拿個酒精燈，分別取樣點燃，通過火焰的顏色、味道，分揀不同成分的塑料，然后和負責人談好回收價格，回公司填寫提單、發票。"
從內蒙古工業大學畢業后，張本煜進入了一家化工企業，因為英語不錯，被派駐到荷蘭埃因霍溫，從事廢舊塑料回收工作。這是一份 " 特別簡單，極其枯燥 " 的工作，卻能讓他獲得不錯的收入。
后來，張本煜成為了一名演員——你可能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，卻總是一不小心就記住了他的臉。
他是現象級網劇《萬萬沒想到》中的 " 百變配角 "，一言不合怒摔兒子的 " 父王 "、有著花臂文身的翻版陳浩南、惺惺作態的金發選秀評委；他是《乘風破浪》中冷酷又深情的肌肉佬羅力；他是黑馬電影《揚名立萬》中用生命守護愛人的殺手齊樂山……據豆瓣統計，出道 12 年的張本煜如今已參演了 69 部影視作品。
韓寒曾發微博怒贊：" 集柔情與剛猛于一身，融細膩與粗獷在一體……他值得比現在更紅十倍。" 姜思達形容他為 " 特別迷人的正常人 "。如今，在話劇結束后的演員通道，總有粉絲等待張本煜簽名和合影。
面對贊賞與喜愛，張本煜說：" 觀眾喜歡的只是角色，而不是張本煜。"
從影 12 年，時間長得足以讓他對演員這份職業祛魅，也短得似乎才剛剛讓他找到當演員的快樂。
"10、9、8、7、6、5、4、砰！"
原本承諾倒數結束才發生的處決，槍聲卻猝不及防地響起了。在話劇《枕頭人》中，張本煜飾演的圖波斯基正是這個提前執行處決的警官。
《枕頭人》由《三塊廣告牌》的鬼才編劇馬丁 · 麥克多納創作，2014 年經鼓樓西劇場推出后，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劇場上演了百余場，是一票難求的經典之作。今年 3 月，由張本煜領銜的《枕頭人》開啟了全國 10 城的 2025 年首輪巡演，同期巡演的還有張本煜領銜的《荒涼西岸》。
舞臺上的張本煜，跟我前一天見到的完全不同，仿佛一個害羞的孩子一夜長大了。身高一米八七的張本煜，西裝革履，在舞臺上昂首挺胸、聲音洪亮、眼神堅定，在出場的那一刻，就足以讓觀眾相信這是一個理性、傲慢、目空一切的高階警官。
用張本煜的話來說，《枕頭人》是一個 " 咯吱 " 人的故事，有著強情節、密集的反轉，穿插賺人熱淚的小故事。
" 我不知道能不能稱得上是魅力，但是確實會覺得它越來越好玩。" 從最開始上臺會害怕、發抖、不知所措，到如今能在舞臺上逐漸更放松、更自如，一點點感受到臺下觀眾的反饋，戲劇新人張本煜慢慢學著享受舞臺，也感受到戲劇舞臺更多的可能性。
" 戲劇舞臺容錯率更高，演員可以一遍一遍重來，這場沒弄好，你下場再試。影視作品不一樣，播出以后你就再也沒有機會改了。"
2020 年，從來沒演過話劇的張本煜向鼓樓西劇場遞上了自己的簡歷，通過面試、進組、排練，他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個話劇角色——《斷手斯城》中古怪的旅店前臺默文。后來，他相繼出演了《枕頭人》《荒涼西岸》，巧合的是，這三部話劇都是愛爾蘭鬼才劇作家馬丁 · 麥克多納編劇的作品。
從沒接受過專業演員訓練的張本煜，曾想系統學習表演，" 到戲劇學院學個三四年，我覺得這肯定沒戲 "。于是，他參加各種表演工作坊，研讀烏塔 · 哈根、邁克爾 · 契訶夫、李 · 斯特拉斯伯格等著名演員的表演理論，卻覺得收效甚微，" 只能‘干中學’了 "。
相比《斷手斯城》《枕頭人》這類有成型框架的戲，張本煜更享受排演《荒涼西岸》時，和導演、演員一同細細打磨作品、探討對角色理解的過程。也是在這個過程中，他逐漸對演員這份職業祛魅，也許這份工作并不需要那么多虛無縹緲的理論，更重要的是每一句臺詞、每一個動作的呈現。
所以，當我問張本煜如何在長時間的多城巡演中迅速進入角色，他的回答簡單、直接：" 記住角色的臺詞，按照臺詞的意思行動。"
這和張本煜的好友兼 " 榜樣 " 王子川在一次訪談中的回答如出一轍—— " 表演是論跡不論心的事 "。當被問及在演員領域的偶像時，張本煜的答案不是影帝級別的名字，正是王子川。
在對演員這份職業產生動搖和懷疑的那段時間里，因為看了王子川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《非常懸疑》，張本煜發現了演員在臺上、臺下的另一種可能性—— " 第一次看見王子川，我覺得這個人的眼睛好亮好干凈。他會認真聽別人說話，笑是因為真的高興，不想笑的時候就是安靜的。他永遠都很真誠 "。
王子川自然也注意到這位特別的觀眾，他稱張本煜為 " 中國戲劇的希望 " ——一個喜歡買前排票、同一出戲會看很多遍的忠實觀眾。
后來，張本煜 " 追星成功 "，獲得了與偶像同臺演出的機會。2022 年，張本煜與王子川共同出演了 8 周年紀念版的《枕頭人》。
" 他的表演能把整個舞臺撐起來，肢體極其有想象力、表現力，也非常靈活。作為觀眾去看他特別享受，你什么都不用想，你就坐在那里看就行了。"
談及身邊的好友，張本煜絲毫不吝贊美之詞。但當話鋒轉向自己，他總是習慣性地摘掉所有濾鏡，只剩下近乎殘忍的自省。
" 有沒有從影以來最滿意的作品？"
" 其實沒有。這個真不是謙虛，還不太知道這個事怎么干，就很難滿意。"
" 用三個詞形容自己。"
" 沒長性，懶惰，看上去有點蠢。"
" 你的優點是什么？"
" 長得高（長時間的沉默）……其他好像沒了。"
姜思達曾經給過一個讓張本煜后脊發涼的評價—— " 你特別需要別人喜歡你 "。那一瞬間，張本煜覺得自己被看透了，像沒穿衣服一樣，" 我當時就想走，完全被他說中了 "。
在采訪結束后的晚上，張本煜給我發來了一段話，談及他那段時間在看的英劇《混沌少年時》，其中有一段情節是，心理學家告知少年殺人犯這將是評估流程的最后一次對談，少年犯突然格外激動。
" 我當時心有戚戚焉，想到自己其實也是這樣。不過就是自卑吧，一邊討厭自己，一邊希望別人不像自己那樣討厭‘我’這個東西。既自卑又自戀，不斷想通過別人的認可獲得一時的心安。"
在 28 歲之前，張本煜被命運認可的次數不多，《萬萬沒想到》的爆紅更像是一個偶然。
在旁人看來，張本煜的確趕上了風口——從一名寂寂無名的打工人，一夜間變成了風靡全國的現象級作品的知名演員。
當時，張本煜在土豆網的職位是 " 銷售型策劃 " —— " 我沒聽說過別的公司有 "，主要工作是定制劇、微電影的編劇。
2013 年——在那個短視頻尚未風靡、網絡自制劇剛剛興起的年代，《萬萬沒想到》第一集在網上播出，首日播放量即破千萬；第一季完結時，總播放量已破 2 億，同年甚至達到了 6 億。
當時，萬合天宜還是一家初創型小公司，創始人叫獸易小星、范鈞、柏忠春。他們都是原土豆網的高管，也吸納了不少原土豆網制作部的員工。
用現在流行的話來總結，每個人都是身兼數職的 " 牛馬 " ——演員、編劇、導演、配音、剪輯，誰行誰就得上。白客因為配音時太過入戲的表情被導演選中，成了男主角 " 王大錘 "；特效師孔連順，得 " 跨界 " 在影片里反串角色；" 銷售型策劃 " 張本煜，自然不得不成為兼職的 " 百變配角 "。
后來，張本煜順理成章成為了萬合天宜的演員之一，相繼參演了萬合天宜出品的多部作品，如《報告老板！》《高科技少女喵》《學姐知道》《名偵探狄仁杰》等。有了一定知名度之后，他開始 " 接外面的戲 "，卻不時會覺得 " 好多東西都格格不入 "。
這份熟悉的不適感，不禁讓他回想起那些被工作 " 困 " 住的噩夢，他發現 " 做演員跟做其他的行業沒有任何的區別 "。
實際上，在命運的齒輪轉動前，生活給張本煜開了很多玩笑。
因為高考文化課少了一分，張本煜落榜中國傳媒大學導演系，此前攢下的幾百篇想拍成電影的小說，以及成為一名小說家和編劇的夢想只能暫時擱置。
后來，他入讀內蒙古工業大學管理學院。混過了 4 年大學后，他成為了一個被 " 困 " 在不同工作里的打工人。
在旁人眼中 " 多才多藝 "" 驚喜不斷 " 的履歷，不過是張本煜在生活中掙扎向前的痕跡：
最開始被外派到荷蘭，從事清閑的廢舊塑料回收業務，后來回國考研失敗，機緣巧合下入職土豆網做編劇。待過游戲漢化組的張本煜還兼職做翻譯，成了主機游戲《戰神》的同名官方中文小說的中文譯者。
" 我在做演員之前換過好幾次工作，每一次其實都是因為懶惰，干不下去，不想去上班。" 這種 " 懶惰 "，有時候是被動的—— " 一抬頭發現，大家其實也都在糊弄事，是不是也行？"
比起糊弄事，張本煜更享受一群人認真做一件事的感覺，" 你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該干嗎、在干嗎，那種時候還挺開心的 "。
張本煜坦言，演員就是一份收入還不錯的工作，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去做的工作。沒有工作的時候，張本煜就盡情地享受生活，是一個 5G 沖浪的 " 宅男 "、自娛自樂的 "i 人 "、涉獵甚廣也愛分享的文藝青年。
追剛上線的英劇《混沌少年時》，讀作家略薩的《酒吧長談》，朋友圈最近分享的音樂是電影《還有明天》的插曲《La sera deimiracoli》（奇跡之夜），在手機追番《冷面天使》《酒之仄徑》，去看同事新上的話劇《蹺蹺板定律》，閑暇時玩玩《黑神話：悟空》、" 老頭環 "（艾爾登法環）……
在話劇巡演期間，張本煜會 " 閃現 " 在各地的健身房。他很享受一邊健身，一邊獨自聽音樂的時間，" 和教練一起好像就不得不交談 "。偶爾會在健身房被粉絲認出來，并被要求合照，即便大汗淋漓，張本煜也會笑著和粉絲合影。
他知道，這也是演員這份工作的 KPI。
和他飾演的大多數角色一樣，張本煜本人也帶著強烈的 " 反差感 " ——身高一米八七的內蒙漢子，卻有著一顆不愿長大的童心。
《神龍帕夫》（Puff，the Magic Dragon）是張本煜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，歌曲中的小男孩 Jackie 長大后，再也沒有回去找曾經一起探險的魔法神龍帕夫，帕夫最終只能獨自躲在海邊的洞穴中，神力盡失。這是一首 60 多年前的美國民謠，唱出了純真童年逝去的憂傷。
" 一個成年人其實不應該太縱容自己，像個沒長大的人，應該成熟。" 張本煜撓撓頭，輕聲嘀咕，" 但是有點難，不太好弄 "。
張本煜形容自己就像《哆啦 A 夢》中的野比大雄，" 總是把事情搞砸，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"。有一年的 8 月 7 日，張本煜在朋友圈發文：" 大雄啊，生日快樂。" 其中一張配圖是大雄枕在奶奶腿上的手辦照片。
如果有時光機，張本煜最想回到剛被奶奶接回呼和浩特一起生活的時候。那時的他還是無憂無慮的 " 豆毛兒 "（張本煜小名），夢想能成為一名科學家，并發明出長生不老藥。
" 只要我高高興興、健健康康，無論我做什么，她都自豪。" 奶奶這份不變的篤定，就像張本煜漂浮在生活汪洋中的救生圈，讓他不會輕易被現實擊落。
閱讀與游戲給童年的張本煜打開了一個充滿想象與奇觀的瑰麗世界：幾乎一期不落地看完了在他出生那年創刊的《童話大王》，和爸爸一起看《哆啦 A 夢》，讀一整套的《西游記》小人書和《世界科幻小說精品叢書》，玩《博德之門》《龍與地下城》《魔獸世界》……
他喜歡金 · 凱瑞，把他主演的電影《變相怪杰》《月亮上的男人》《刺猬索尼克》等都看了個遍，張本煜的微博名 " 出謎佬 "，就出自港譯版《永遠的蝙蝠俠》中金 · 凱瑞飾演的謎語人。
上初中時，愛玩游戲的張本煜寫了不少游戲的同人文章，會給身邊的好朋友小范圍傳閱。在博客、論壇流行的時代，張本煜也曾把小說發布在這些平臺，收獲了一批讀者。參加工作后，寫小說成了枯燥工作中難得的喘息方式。
近一兩年來，張本煜沒再寫完過一篇小說，只有零零散散記在手機備忘錄里的，一個個光怪陸離的夢。" 有時候在夢里能想出一個特別好的故事，醒過來以后就想趕緊把它記下來，但越記越覺得：什么破玩意兒！"
電影《揚名立萬》中，張本煜飾演的齊樂山被眾人逼問身份時，他靈機一動，即興編了一段繪聲繪色的 " 刀仙 " 故事——在采訪中，張本煜也是這樣描述曾經做過的夢。場景、人物、情節一應俱全，仿佛在夢中完成著一部部充滿想象力的奇幻小說。
我忍不住再次追問：" 所以你最想做的事是寫小說嗎？" 張本煜答道：" 也不是，不太清楚自己最想做什么，但非常清楚地感覺到，做受眾比做創作者輕松和享受太多了。"
采訪結束，張本煜拿著一杯咖啡出門 " 溜達 " 去了。在華燈初上的廣州 CBD，張本煜大步流星地淹沒在人頭涌動的下班人潮中。
沒有人認出他，叫住他。他和每一個普通的打工人一樣，終于等來了期待已久的下班。
校對：遇見；運營：小野；排版：黃舒雯
[ 2 ] 他這樣的 " 內娛活人 " 不多了丨看理想
[ 3 ] 張本煜中年危機來的時候還能相信小時候的夢嗎？丨南方人物周刊
[ 4 ] 對話張本煜：在生活的汪洋上漂流丨公共藝術課堂
[ 5 ] 張本煜那些渺小而重要的存在丨 DV 計劃
